在这小小的死亡之后她将变得柔软
安妮·塞克斯顿诗选
《吻》
我的嘴象伤口一样开放。
一整年我都在受着错怪,一个又一个
沉闷的夜里,只有粗糙的双肘
和一只只小巧的面巾盒儿,叫嚷着:爱哭的孩子
爱哭的孩子,你这傻瓜!
今天之前我的身体毫无用处。
而现在它正在那些四方儿的角落上撕扯自己。
它撕下老玛丽亚的外衣,扯断一个个扣结,
看--它被射中,遍体电光闪闪。
尖啸!复活!
曾经是我的躯体,一只木制小船
闲在海滩,没有咸涩的水
浮起油漆剥落的船身,一堆乱木板。
是你,把她拉起,扬起风帆。
她已中选。
我的神经已经接通。我听到它们
乐曲般的颤音。在那片曾被寂寞占据的土地,
鼓和弦不可救药地奏响。
这是你的杰作。纯粹的天才。
爱人,作曲家已经踏入
熊熊大火。
《恋歌》
我曾是
那位女孩儿,炮制连锁信件,
那位女孩儿,爱谈棺材和钥匙孔,
那位女孩儿,保存长长的电话账单,
发皱的照片和失去的联系,
她,总是爱讲----
听我说!听我说!
我们不能那样!我们不能那样!
还有所有那些事情……
她,
有一双半挡在大衣后边的双眼,
一双闪烁着金属蓝的大眼睛,
有颈窝里细嫩的静脉,
像音叉嗡嗡响动,
有赤裸如楼顶的双肩,
有纤细的脚和纤细的脚趾,
有一只旧时的红色铁钩含在嘴里,
那张嘴,总是在流血,
流进她灵魂可怕的田野中……
她,
总是爱打瞌睡,
苍老得像块石头,
双手如同两块水泥,
当时间,一小时一小时过去,
她,就会苏醒,
在这小小的死亡之后,
她将变得柔软,
她将变得娇美……
柔软,娇美,就像
一束非同寻常的光,
没有任何危险,
如同一位吃东西的乞丐,
或是一只老鼠,住在没有设置陷阱的天棚里,
没有,没有什么比这更诚恳,
把你的手放在她的手里----
没有别人,没有别人只有你!
还有所有那些事情。
没有别人,没有别人只有你!
呵!不必翻译
那海洋,
那音乐,
那剧院,
那片属于小马的原野。
(1963,4,19)
《我生命的房间》
在这里,
在我生命的房间,
物体一直在变。
烟灰缸,用来盛装眼泪,
木板墙,遭罪的兄弟,
打字机四十八个键子,
每一个都是永不瞑目的眼球,
书籍,每一本都是选美的参赛者,
黑椅子,是用纳格海德人造革制成的狗棺材,
墙上的插座孔,像蜜蜂的洞穴一样等待金地毯,
一段脚跟与脚趾的交谈,壁炉,
一把等人来拾起的刀,
沙发,被一个娼妇折磨得精疲力尽,电话
两朵花在裤裆上生根,门,
开启或关闭,如一只只海蚌,灯光,
用手指捅向我,
把脏衣服和笑声全都点亮。
一扇扇窗户,
饿红了眼的窗户
把树木如钉子一般钉入我的心。
每一天我都喂养那个外面的世界,
虽然鸟儿撑爆了肚皮
跌落在左右。
我还喂养这里边的世界,
把小狗狗的饼干,送给书桌。
可是,这一切并不是看上去的那样。
我的物体做梦,而且还穿新制的戏服,
就好像,被我手中全部的文字所驾驭,
还有大海,轰然撞击我的喉咙。
《想要去死》
既然你问到,绝大多数日子我不记得。
我在自己的服装里行走,
上面没有留下那次航程的污迹。
于是,那个难以命名的欲望突然归来。
即使那个时候,我没有任何想法反对生命。
我十分清楚你所提及的草的刀刃,
阳光下,你摆满了家具。
但自杀者有一种特殊的语言。
就像木匠,他们想要知道用哪些工具。
他们从不询问为何打造。
两次,我都这样直接地表明了自己,
俘获了敌人,吞食了敌人,
运用了他的手艺,他的魔法。
就这样,沉甸甸,深思熟虑,
比油或水更为温热,
我,休息完毕,口水,从嘴上的眼儿流出。
刺绣的钢针下,我并没有想到我的肉身。
就连角膜和残存的尿都没留下。
自杀,已经背弃了这个躯体。
死产儿,他们并不是都已死亡,
而是被感觉所迷惑,他们忘不了药是那样的甜
以致孩子们都会围观,带着笑脸。
把那所有的生命都塞到你的喉舌下!——
这个,没有谁帮助,就化成了一种激情。
死亡,是一位悲伤的骨头;遍体鳞伤,你会说,
可是她会等我,年复一年,
如此小心翼翼除去旧伤,
从我的恶劣的监牢里,把我的呼吸抽干。
保持好平衡,自杀者有时聚会,
发怒,面对那颗果实,一个充气月亮,
抛下面包,因错把它当作了亲吻,
抛下那本书,让它随便翻到哪一页,
像某件事情,无人说出,抛下电话,
让它吊在空中,抛下爱情,
无论它从前是何物,如今是感染的病症。
《我的子宫盛典》
在我的体内,每人都是一只鸟。
我正扇动所有的翅膀。
他们妄想把你切除
但未能得逞。
他们说你空荡无际
但你不空。
他们说你病入膏肓
但他们错了。
你在歌唱,像一个女学生。
你依旧完好。
甜美的重量,
我为你歌唱,
在我做女人的盛典,
我做的这个女人的灵魂
这个中心的生灵
和它的欢乐。我,敢去活。
你好,精神。你好,杯盏。
系牢,盖好。盖子下面当然拥有。
你好,田野的土壤。
欢迎,根茎。
每一个细胞都有一个生命。
有足够的,能使一整个国家欢欣。
百姓能拥有这些货物就心满意足。
任何人,任何联邦都会这样说:
“今年长势看好,我们正考虑明年继续种植,
现期望一个大丰收。
预报曾提到的枯萎病,已被消灭。”
于是众多的女人,一同高唱:
那个在制鞋厂咒骂机器,
那个在水族馆照料海豹,
那个双手慌慌,把着她福特车的方向盘,
那个在收费站收费,
那个在亚利桑那把小牛系在牛车上,
那个在俄罗斯双腿夹着大提琴,
那个在埃及更换着炉子上的煮锅,
那个正把她卧室的墙壁刷成月亮的颜色,
那个奄奄一息但还记得早餐,
那个在泰国,在垫子上伸展自己,
那个在给孩子擦屁股,
那个向着火车的窗外凝视,
驶过怀俄明的中部,那个
可以在任何地方,一些,可以在所有地方,而
所有的,好像都在歌唱,即使有些唱不出
哪怕是一个音符。
甜美的重量,
为了我做女人的盛典
让我带上十英尺长的围巾,
让我为十九岁的孩子们敲鼓,
让我为人们端碗送饭
(如果那是我的职责)。
让我研究心血管组织,
让我检查流星的角距,
让我在花茎上吸吮
(如果那是我的职责)。
让我制作一些部落人物
(如果那是我的职责)。
为了躯体需要的这件东西,
让我歌唱,
为了晚餐,
为了热吻,
为了那个正确的
“是的”。
《流产》
本应来到人世,却已离去。
就当土地啾起嘴,
每个嫩芽从树结子里绽出,
我换上鞋,驱车向南。
越过蓝山,就是宾夕法尼亚
此起彼伏,无边无际,
如同蜡笔画的猫,长着绿色毛发,
而道路陷向低处,像是灰色的搓板;
那里,你看到地面邪恶地裂开,
一个黑暗的坑,卸满了煤炭,
本应来到人世,却已离去。
野草挺直茂密,如同一大片韭菜,
我无法知道脚下的土地何时崩溃,
无法知道,那些脆弱的生命如何生存;
就在宾夕法尼亚,我遇到一个矮人,
他不是侏儒妖怪,根本不是......
他做得十全十美,于是爱情开始。
返回北方,天空都变得如此浅薄,
就像建在高处的窗户,看不到任何风景。
路,扁平如一张锡铁皮。
本应来到人世,却已离去。
是的,女人,如此之逻辑,可以解释为
这只是损失而不是死亡。或干脆你就直说,
你这个懦夫......这个宝贝儿,就是我的流血。
(以上金重译)
给Y医生的信(选段)
我喜欢温暖的词。
它几乎让人无法忍受——
那么潮湿,象呼吸。
我感到大地象护士,
治愈我的冬寒。
我抚摩着大地,
虫子慢慢往上钻,
蚂蚁不停的动,
橡树叶粪便般腐烂,
燕麦天使般升起。
开始时
夏天只是一种感觉,
感觉到大地,
感觉到你。
《赞美我的子宫》
我身上的每个人是只鸟。
我拍击我所有的翅膀。
人们想把你切除下来,
他们办不到。
人们说你空的无法测量,
但你并不空。
人们说你病得快要死亡
但他们错了。
你象小学女生一样歌唱。
你没有被撕裂。
可爱的重物,
赞美作为女人的我
和作为女人的我的灵魂
赞美这核心的生物,赞美它的喜悦
我为你歌唱。我敢于生活。
你好,精神。你好,杯子。
系住,盖好。盖住里面的东西。
你好,田里的土壤,
欢迎你,草根。
每个细胞都是一个生命
有足够的东西使一个民族高兴。
平民也拥有这些货物,这就够了。
每个人,每个集体都会说:
“真不错,今年我们又能播种,
盼望获得丰收。
预报说有枯萎病,但已经被消灭。”
许多妇女一齐唱着:
一个在鞋厂咒骂机器,
一个在水族馆照料海豹,
一个在开伏特车,心情沉闷,
一个在大门口收入场费,
一个在阿利桑那给小牛扎脐带,
一个在俄国拉大提琴,
一个在埃及换炉子上的瓦罐,
一个在把卧室刷上月亮的颜色,
一个正在死去,却想吃早饭,
一个在泰国,躺在席子上面,
一个在擦她孩子的屁股,
一个在火车窗前凝视着
怀俄明中部的景色,一个
在任何地方,一些,在每个地方,大家
似乎都在歌唱,虽然有些妇女
唱不出一个音符。
可爱的重物,
为赞美作为女人的我,
让我戴十尺长的围巾,
让我为十九妙龄少女击鼓,
让我捧着碗募捐,
(如果这是我的工作)
让我研究心血管组织,
让我检查流星的角距,
让我吮吸花茎,
(如果这是我的工作。)
让我刻部落的雕像,
(如果这是我的工作。)
因为这就是我的身体需要的东西,
让我歌唱,
为晚餐,
为亲吻,
为正确地说一声:
是的。
(以上赵毅衡 译)
安妮·塞克斯顿,1928生,美国著名自白派诗人。
1967年因诗集《生或死》获普利策奖。
1974年自杀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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